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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

首章

請問——

  天氣是舒爽的晴日。

 

  並不是炫目刺眼的烈陽,而是清晨時漸染天色的薄光。淡藍色的天空有著透明的色澤,暈著一點點的水藍,加上一點點的白,還有尚未隱沒的幾顆星子。澄淨如湖面倒影,彷彿被雨洗刷過的一塵未染。

 

  中央有一片雪白。

 

  那是雲。

 

  淡淡的水藍色穿透過雲層,自由飄在天藍畫布裡,接受吹拂的微風,緩慢飄移。

 

  白雲高掛天空。

  人們仰望雲朵。

 

  天空是畫布,白雲是塑土,人類的想像力是畫筆。編織出的故事將成為流傳遠方的謳歌。

 

  透過想像力,那朵雲可以化為任何東西。

 

  猶如頂峰之上的高凜之花,成就了人類遙不可及的夢想。

  是故——

 

¹

  ——我有……想實現的願望。

 

  第一名少女說。

 

  ——我有……想看見的夢想。

 

  她聽見第二名少女說。

 

  ——我有……想得到的東西。

 

  她聽見第三名少年說。

 

  ——我有……想想起的過去。

 

  她聽見第四名青年說。

 

  她聽見。她聽見很多的聲音。

 

  每一道聲音都是朝她而來,每一道都是年輕的聲音。有少年,有少女。有男性青年,有女性青年,還有一些是更年幼的孩童。偶爾還是會穿插一些年長的嗓音,但多數都不超過三十歲。

 

  從四面八方而來的不只有聲音,還有承載其中的思念、意念、期望、盼望,以及認知——那些無形之物猶如涓涓細流的川河,逐漸匯集到一個終點。

 

  應當產生新鮮感的心卻只覺得理所當然。不論是對那些聲音的主人,還是做為接受聲音的標的,這些都不足為奇。

 

  ——不,不對。

 

  二十四小時毫不間斷的紛亂雜音裡,有一道陌生的聲音反駁。

 

  在各式各樣的聲音之下,她回想起當時的情況。

 

  最一開始,第一天。也是最後一天的那個晚上——對了。

 

  那天也跟今天一樣。

 

  飄著細雨的夜空中,唯有烏雲中央的月亮不受遮掩,在密雲簇擁的天空中散發柔光。

½

  他當警察當了十多年,從未有過這種情況。

 

  不,就算當了幾十年,甚至問那些做到退休的老前輩,恐怕也未曾接獲過這種案例。這次的事件可以說是史無前例……不對,用史無前例來形容又不盡正確,頂多只能說是不可能發生在現代——不,話是這麼說,不過就算是發生在以前那個年代也是個大事。

 

  反駁來反駁去,追根究柢,結論就是:都是不尋常的事。

 

  不尋常通常會與神奇兩個字掛上邊。就是因為平常不會發生,理論上也不該發生,結果卻實實在在地發生了,因此才叫做不尋常。然而「不尋常」和「不可能」大相逕庭,前者就像連續點了一個月同一份餐點的老客戶,有一天忽然改變習慣點了其他餐點一樣,再怎麼奇怪也頂多讓人起疑心,認為其中有其它玄機罷了。

 

  「不可能」不一樣。

 

  「不可能」是人類理智上拒絕相信某些人事物時所使用的強烈措辭,它不像「不尋常」擁有「奇怪,但並非完全沒有機會發生」模糊地帶,而是蘊含著非黑即白的否定與不相信。是人類用來武裝自我的保衛防線。

 

  不尋常和不可能之間有一道橫跨不了的鴻溝。

 

  生活中的「不尋常」多半伴隨著懸疑與科幻,大多流傳於耳語間的都市傳奇故事就是從生活裡的蛛絲馬跡衍生而來。比如經過廢墟時聽見疑似女人的哭聲,或是看見有人走進小巷子裡,往裡面看去卻沒有看到人影,這些都是電視上那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號稱天知地知無所不知的名嘴最喜歡議論的話題。

 

  都警官的兒子很喜歡這類型的奇聞異事,所以他很清楚有多少類似的傳聞滿天飛。

 

  當然,現實生活中多的是虛假的傳聞。當他因為工作而實際走進廢墟時,很快就發現所謂的女人哭聲,不過是風吹過老舊而裂開的牆壁縫細時發出的聲音。而另一個會吃人的巷子,真相也只是穿著黑色西裝的醉漢在晚上時走進巷子裡,吐個天昏地暗後倒在地上,在昏暗之中乍一看就成為了水泥地的一員。

 

  幻想的空間一旦被揭穿,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雖然身為無意中揭穿真相的一員,但都警官其實也頗喜歡兒子分享的都市傳說。

 

  比如會在半夜動起來的植物、預言百發百中的無臉占卜師、能看見死去靈魂的雙色眼貓咪,或是最近聽說很靈驗的海上神紀理。聽兒子說這些耐人尋味的傳說也令人津津有味,那可是父子倆難得的親子時光。

 

  只是他早就過了愛做夢的年紀,職涯期間看了太多假貨,自然而然地,對那些一聽就是刻意斧鑿的故事很難再有深刻的感觸。

 

  否則他真心認為,生活中偶爾來點不尋常也很有醍醐味。

 

  人需要對世界留有不可思議的幻想空間,這既是人類喜愛故事的天性,也是當人碰到無法進退的難題時,可以借以穩定心靈的精神寄託。一邊告誡自己要信奉科學主義,同時亦對尚未被查證的玄學保持崇敬之心,只要劃清楚兩邊的界線,就不致於脫離現實社會。

 

  然而都警官開始覺得,不尋常與不可能的界線可能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壁壘分明。

 

  這起事件讓他再度想起兒子曾經提及過的種種不可思議傳說。明明把現實中的懸案和不可思議現象掛勾是警察的大忌,但事到如今,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不往那個方向去想。

 

  他焦頭爛額地抱著頭。

 

  ——饒了我吧。

 

  然後重重吐出一口疲憊的氣。

 

  都警官的職志是幫助大眾,對上司拼了老命也想攀住的官祿名位並不戀棧,努力工作只是為了替社會盡一份心力,可以說是現代社會難能可貴的人材。不過現在,就連他也快對現狀束手無策了。

 

  「是、是,請說。我了解了。失蹤地點是在……是醫院嗎?我明白了。」

 

  坐在隔壁的同事一掛斷電話,看見那張苦澀臉的都警官立刻走過去關心。

 

  「又來了嗎?」

 

  「唉,對啊,這次是在這裡。」

 

  「市中心的醫院啊?敢在這種地方下手,那些宵小之徒也越來越無法無章了啊。」

 

  「嗯,唔,是啊。」

 

  同事含糊地點下頭,語氣不是很肯定。明白理由的都警官責怪不了他。

 

  當他正想再說些什麼時,另一台響起的電話阻止了他們的對話。接起電話的是另一位年輕後輩。

 

  「您好,是,是,對的……又是失蹤嗎……您說什麼?市政府?」

 

  後輩拔高的聲音說出某個關鍵字,令他們兩個無法再繼續置之不理。他倆面面相覷,在後輩結束通話後追問剛剛接獲的案件內容,果不其然得到預想中的答案。

 

  「學校、醫院、客廳、辦公大樓、銀行、公園……現在就連市政府也出現案例了?」

 

  「真的沒有任何人看見?已經調過攝影機了?」

 

  「聽說是一轉頭就看見人不見了。因為後面是只有一條走道的二十公尺長廊,旁邊沒有其他門窗,不可能在一秒內消失蹤影,而且當時經過走廊盡頭的員工也表示沒有碰到任何人。就算勉強用跑得快來解釋,所有人也一致表示沒有聽見任何跑步聲。」

 

  「但消失就是消失了對吧。」

 

  這句結論是都警官下的。無法否認,卻又沒辦法點頭肯定的沉默在空間擴散,不管是誰都無話可說,連「綁架犯」三個字都無法說出口。他們都曉得這不是普通的綁架案。

 

  談話間使用的詞既不是「被綁架」,也並非「失蹤」,而是「消失」。

 

  第一起事件還能當作不尋常,第二起事件是異常,當第三、第四、第五起事件發生時,就已經脫離不尋常或異常,而是「不可能」了。他們一開始確實是規規矩矩用前兩者來談論案情,只是不知不覺之間,再也沒有人可以毫不懷疑地以「失蹤案」或「綁架案」來斷定這些事件。

 

  然而身為警察,不論感性上再怎麼懷疑,也必須根據合理性去推敲出事實真相。在科學盛行的現代,相信不論是受害者的家屬親友,還是等著結果的世人,都無法接受警方以「憑空消失」的結論來結案。別說是普世大眾了,都警官自己也沒辦法接受。

 

  都警官再度重重嘆口氣,將鋪展在桌上的報紙摺疊起來,過程中躍入視野的新聞標題大得醒目。

 

  不計時間點與地點的連續失蹤。

  失蹤前毫無跡象。

  失蹤後也不留跡象。

  在消失前與消失後,攝影機無一例外地在關鍵瞬間失去畫面。

  被害者彼此之間找不出共通點。

  以及——至今為止,沒有任何相關人士收到任何勒索訊息。

 

  這是一起引發輿論熱議的青少年連續失蹤案。

 

  一般來說,大規模的綁架案件必定有其目的性。可能是要求贖金,也可能是偏激份子為了訴求某種思想,至於人口販賣,有點腦袋的人口販子不可能做得那麼明目張膽,那等同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

 

  最令警方煩惱的,就是最後一點。

 

  他們——感受不出犯案者的目的。

 

  在「怎麼做」之前,就缺乏了「為什麼」。

 

  沒有目的性的憑空消失。都警官的腦海裡漂浮著這句曖昧不明的話,從想起兒子說的故事之後就揮之不去。啊,這樣啊。他曉得那份「不尋常」與「不可能」的界線是因為什麼而模糊了。

 

  對其他人而言,可能是因為找不出受害者失蹤後的線索而不可置信。對他而言,則是因為察覺到犯案者的目的與常人的思考之間,有著如同「不尋常」與「不可能」之間的巨大鴻溝。

 

  都警官仰高頭。

​  啊,是啊。

 

  沒有目的的憑空消失,這簡直就像是——

 

 

 

 

 

 

  「——所以說,這一定是神隱。」

 

  「沒想到我有生之年居然可以從一隻番貓口中聽見日本宗教用語,看來日本統一世界的日子不遠了。」

 

  坐在對面的人仰天長歎。番貓本來就是抱持著讓人驚訝的打算來解說事件的,結果經過一番賣力解說之後,對方感嘆是感嘆了,感嘆的方向卻是往另一邊跑。

 

  番貓感覺他的期望好像投了個籃外大空心,肩膀垮了下來。

 

  「占卜屋,你難道沒有其他的感想嗎?」

 

  「還能有什麼感想比被信仰背叛的衝擊還要大?」

 

  「咦?原來你對我有信仰啊?」

 

  「是啊,就跟看見山上的老女巫開始學習英文模仿鋼鐵人的台詞一樣,破壞幻想信仰的國際化萬歲。」

 

  說是「番貓」,被稱作「番貓」的對象卻不是一隻貓,而是一名外貌普通的人類青年。青年有著一雙細得看不見瞳孔的瞇瞇眼,眉眼彎彎,眼角的曲線像招財貓一樣偏往上,彷彿一年四季都帶著不會落下的微笑。笑臉之上的瀏海正好閃過眼睛,深褐色的蓬鬆短髮帶著捲曲,頰邊有兩道髮鬢輕輕包夾,後頸處還有一小球馬尾。

 

  雖然是人,但那張外貌著實令人聯想到貓。

 

  番貓豎起食指搖了搖。

 

  「占卜屋,你不也說了嗎?這可是個國際化的世界喔,世界各地的文化到處流竄早就不是罕事了,我們其實也很樂見體驗異國的新東西呢。日本那邊不也是正流行珍珠奶茶嗎?」

 

  「那是兩碼子事,被異國文化沖洗到改寫傳統是普通人類的特權。你自己想像一下日本巫女拿著聖經替觀光客驅魔的模樣。」

 

  「大、大事啊占卜屋!這是不得了的文化錯置!」

 

  番貓激動地按住桌子站起來,力道之大連桌上的杯子都晃了一下,咖啡廳裡差點被他的抗議聲給淹滿——說是差點,是因為他們周圍早先設了屏障,聲音跟影像都能得到超群的隱私。從外頭看來,應該只會看見兩個普通客人在喝茶聊天。這場騷動沒有驚擾除了他們倆人以外的任何人。

 

  見證騷動的兩人之一抬頭,看著站起來的騷動源嘖嘖了兩聲。

 

  「我已經曉得你被日本ACG產業荼毒得很厲害了。」

 

  番貓在對面一邊搖頭一邊感嘆之下安靜坐回去。

 

  「不、不是啦,我不是來找你討論這種事的。這次會用到『神隱』這個詞是有意義的——這次是貨真價實的『神隱』。」

 

  「哼?你們見到神了嗎?」

 

  占卜屋看起來終於起了點興趣,然而番貓面有難色。

 

  「這個……不,報告上面說是沒能看見。」

 

  「我回去了。」

 

  占卜屋立刻就想起身,番貓即時撲過去擋住對方——一開始就選了靠近門口的座位真是太好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啦!為什麼你從一進來就開始這麼急著想走啊?」

 

  「還不是因為你們老是把我當成尋找失物的工具?不是找貓就是找狗就是找骨董,當我萬事屋啊?跟你說,就算是再怎麼簡單的工作,老子不幹就是不幹。再見。」

 

  「不不不,這次是真的遇到瓶頸了啊!事關我會不會被炒魷魚!」

 

  「還能有什麼瓶頸,不就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們集體翹家嗎?說是爬山的時候被魔神仔帶走還比較容易相信。」

 

  「這次的受害者裡沒有一個在山裡失蹤,而且也不限定在未成年的孩子。」

 

  番貓把資料往對面推過去,半強迫地要求占卜屋翻閱。對面的人這次總算沒再推辭,嘆口氣認命坐下。

 

  坐在對面的人是「占卜屋」。

 

  一如其名,占卜屋能占卜未來——起碼實際認識占卜屋之前,番貓是聽別人這麼介紹的。但據當事人所說。

 

 

  「我就聽聽你的根據吧。」

 

 

 

 

  相較之下,坐在對面的人的臉上卻是一片模糊——不對,應該說是「看了也無法辨識」嗎?

 

 

 

  「也就是說這件事情沒人想做,就推到你這個菜鳥身上了對吧。」

 

  「反過來說,只要我解決了就是很不得了的事對吧?」

 

  「委外還敢說這麼大聲呢。」

 

  相較於番貓樂觀以見的精神,占卜屋卻是顯得興致缺缺。

 

 

 

  「首先,」

 

 

  「你們這群凡夫俗子才不會懂我的煩惱。」

 

  被一個人類稱做凡夫俗子實在太新鮮,番貓都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¼

 

 

 

  ——老師,神是什麼呢?

 

 

 

§

 

 

 

 

  哪吒。

 

  黑板上以白色粉筆書寫兩個拆開來少見,合併起來卻相當耳熟能詳的字。在中文字義裡幾乎沒有特殊含意的兩個字,之所以拼起來後會成為意義特殊的詞,是因為那是屬於道教信仰中廣為人知,受民間崇奉的神明的名字。

 

  站在講台上的老師提著粉筆回頭,眼鏡下的黑眼和藹。

 

  「——我想同學們對這個名字很熟悉,哪吒就是那個哪吒沒錯。以前出現在電視裡,外表是長不大的小孩,戰鬥力卻是大人,和孫悟空打起來的那個孩子就是哪吒。」

 

  「老師,那是多久以前的電影了啊?」

 

  坐在第一排的男同學立刻質疑。

 

  「不是電影啦,是西遊記的連續劇。你們不會只記得紅孩兒了吧?」

 

  「西遊記已經很久沒有拍連續劇了啦。」

 

  「是這樣嗎?就算沒看過電影和連續劇,現在的小孩子也不看動畫了嗎?會抽菸跟開槍的和尚也不認得了?」

 

  很顯然與動畫無緣的男同學只是一臉茫然,坐在隔壁的另一位同學則是興致勃勃地打開手機搜尋「會抽菸跟開槍的和尚」。

 

  外表年過三十的老師帶著找不到知己的落寞表情繼續講課。

 

  「這、這樣啊……嗯,算了,哪吒也就是俗稱的『三太子』,也是大家去廟裡拜拜時常見的『中壇元帥』。說是深植在民間信仰中的重要神祇也不為過。雖說各個地方的哪吒形象多少有所出入,但大抵上,現今對哪吒的印象基本上不會脫離孩童、火輪,或是降魔保民的護國英雄。」

 

  話及此,聲音停頓了一下。

 

  「——但是,哪吒的形象並非一開始便是如此。」

 

  講師的聲音在教室裡擴散。

 

  「這點從『哪』與『吒』字就能看出端倪。正如方才所言,無論是『哪』還是『吒』,在中文之中都是不具特殊意義的字。然而這樣的人,卻有著名為金吒和木吒的兩位哥哥……那位同學,你曉得疑點在哪嗎?」

 

  被點到的是坐在中間排的同學。少女停下還沒抄完筆記的手,抬頭眨了下眼。

 

  「是因為取名字的順序不對嗎?那個什麼 ……是叫金木水火土嗎?按照這個順序,中文的取名邏輯應該要順下去。」

 

  「說得沒錯。」

 

  講師滿意的點頭。

 

  「『金』與『木』都是中國五行的元素之一,以『金、木、水、火、土』的排序來看,排行老三的兒子照理來說應該取做『水吒』才是。而且,『吒』這個字也是漢譯時常見的字,我想以前的人沒有那麼開明,有勇氣把大兒子跟二兒子取做『陳春天』、『陳夏天』,三兒子卻取個『陳麥可傑克森』的外國名。」

 

  「就算是現代,也不會有人把小孩取成這種名字啦,老師。」

 

 

 

  事實上,哪吒源自印度的佛教神話。

 

  佛典的漢譯中,那羅鳩婆、那吒鳩缽羅、那吒鳩跋羅、那吒俱伐羅等,指的都是哪吒一人。當時北魏太武帝想以佛教的意識形態治國,據傳翻譯的譯者就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北涼人。

 

  他原本是毘沙門天王的孩子,而毘沙門天王是佛教四大天王中的北門天王。毘沙門天王既是北方的守護神——也就是護法神,同時還具有財神和施福神的多重身分。做為天王的第三子,哪吒的神格和職責是輔佐其父天王,並且護持佛法,震懾世人的不善心,使人得以安穩修行。

 

  「就像專門打擊犯罪的警察,要是少了威嚴感就壓不住犯人了,同一個道理,畢竟是為了嚇阻人們產生邪念,印度佛教中的護法神、夜叉神大多外表兇狠,或者說,必須得是讓人看到之後連作惡心都不敢有的兇惡長相才行。

 

  基於這個理由,佛典中的哪吒通常也以『三頭六臂』、『八臂』以及『忿怒』的法相示人——也就是說,一開始的哪吒,其實是以夜叉神的形象為人所知。」

 

  講師說。

 

  戴著眼睛的中年男子往旁邊踏出一步,空出黑板前方以方便學生抄寫筆記。上頭,在哪吒兩字底下的左半邊寫著「夜叉」,緊接著是一條長長的箭頭線,一路畫到右半邊的「兒童神」才停止。

 

  以前的夜叉哪吒,現在的孩童哪吒。

 

  過去的哪吒,與現在的哪吒。

 

  那是一條過程。

 

  神話演變的過程。

 

  明亮的教室裡,從窗外灑入的柔光宛如一池流動的水,將景物蒙上一層薄薄的透明紗簾。教室霎時化為光燦的神殿。

 

  有些學生已經經不起溫煦的天氣,頭幾乎要埋進桌上的筆記本裡。但其中也有聽得特別津津有味,眼神明亮的孩子。

 

  講師慢慢述說「哪吒的人生」:

 

  「後來,佛教流於中國後不斷傳播,世代更迭、經歷過各式各樣的改朝換代,原本的外來文化也免不了民間風俗的吸收與借鑒。印度佛教裡的哪吒形象逐漸被代換,到宋代之後,哪吒成了李靖之子,元明之後成了蓮花化身的兒童神,最後成了中壇元帥。世人對哪吒的印象由『佛』漸漸轉為『道』。」

 

  這就是為什麼哪吒擁有那麼多截然不同的面相。

 

  實際上,他們討論的主題不只是哪吒。

 

  這堂課的主題是「傳說的歷史」。因此除了哪吒之外,講師還接連提出好幾個不同的案例。

 

  比如說——

 

  「日本的『八百萬諸神』之中的幸福之神『七福神』,也同樣是源自於不同的國家與宗教,傳入日本後與當地文化融合而成為日本的神祇。事實上,七福神裡就有六個神是外來神。」

 

  比如說——

 

  「最開始的『龍』指的可能只是隻蟲。只是在統治者的主張之下,因為某些關係才演變到現在。」

 

  比如說——

 

  「四聖獸中的『玄武』人格化後被不斷加封,最終成為民間熟悉的神祇,那個腳踏龜蛇、赤足仗劍的戰神『玄天上帝』。標準型的幻想種成人格神的範本。」

 

  所謂的神話,就是一種長期而持續,伴隨著人類的民俗風情與人文遷移,在傳承之中漸漸改變的過程。

 

  講師放下粉筆,一轉身就看見睡了快一半的同學們,不禁苦笑著為這堂課的內容下了結論:

 

  「信仰因神話而生,神話也因信仰而遠播——人對神明的崇拜,基本上就是依附於神話的流傳。到頭來,到底是先有神才有神話,還是先有神話才有神呢?我認為這是雞生蛋或蛋生雞的問題。」

 

  話及此,經歷漫長解說的課程總算告一段落了,儘管距離下課鈴聲還有約莫五分鐘,然而這群倒一片的學生應該是無法再聽了。

 

  就在他準備提早宣布下課時,這之中,有位學生舉起手。

 

 

 

  「——那麼老師,哪一個才是哪吒呢?」

 

 

 

  那位學生提出的問題讓他不由得停頓腳步,這短短一拍的思考中,學生針對剛剛的提問做出修正:

 

  「哪吒也好,七福神也好,青龍神也好……不管是哪個神明都好。那些神明的諸多相貌裡,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呢?」

 

  真正的?

 

  始終帶著平和表情上課的老師睜了睜眼。

 

  「不好意思,你的意思是……?」

 

  即便做了修正,他一瞬間也只是更聽不明白。於是那名向來乖巧的學生說了聲「是這樣的」,就地把剛才的講課內容做了簡短的總結:

 

  「那些過去的神明和現在的神明,因為這些演變而產生了諸多種形象和身份。以原始的樣貌為原型,甚至化為其他國家神明的一部分,成為其他宗教的一員。」

 

  每一種形象,以及每一次的衍伸、融合、變幻,就像是把章魚、海蝦、魚隻、蚌殼、枝葉雜草鮮花昆蟲鳥獸乃至於無機物,個別割出一小塊後慢慢拼湊,捏做出全新的生物。

 

  相同又不相同。

  相似卻不相似。

 

  那種像奇美拉一樣的生物還能被稱做是章魚嗎?

 

  神話是比黏土還要更加可塑性的存在。

 

  那麼,這猶如平行世界的萬千種出生之中——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祂們呢?」

 

  啊,原來如此。青年露出會意過來的表情。

 

  學生提出的問題他聽懂了,卻是他從來沒想過的事。不管從原型衍生出多少形貌,或是有多少同名同姓,卻在不同神話中擁有不同人生的神明,對他來說始終都是同一個。

 

  老師傷腦筋地偏頭。

 

  「這個嗎……我想每個都是吧。」

 

  「您是指,印度佛教的夜叉神哪吒,和道教中的孩童神哪吒,兩個都是同一個人嗎?」

 

  「因為他們兩個出自同源啊。不,不管是兩個還是三個,再更多也一樣,就算再怎麼改變,我想也是有不會變的事。」

 

  「……對不起,我聽不太懂。」

 

  「抱歉,老師說得太抽象了。我想想看……這樣說吧,比喻的話,就像是蛋一樣。」

 

  「蛋?」

 

  「對啊,不過,這只是個比喻,其實拿任何食材比喻都可以,只是我比較熟悉跟蛋有關的料理。」

 

  老師「嗯」了一聲後開始解釋。

 

  「同學們知道蛋糕的做法嗎?第一步驟是先把雞蛋跟糖一起打發,再加入低筋麵粉和在一起攪拌。因為是用蛋做的糕點,所以才叫做蛋糕。」

 

  這屬於基本常識的範疇,底下的同學們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只有提問的同學仔細聆聽。

 

  於是老師繼續轉著手指,開心地繼續說下去。

 

  「不只是蛋糕,生活中出現用蛋做成的料理還不少呢。從最簡單的荷包蛋、蛋花湯,到洋蔥炒蛋、蛋餅、蛋捲、玉子燒、壽喜燒……這些料理要不是從蛋衍生出來,就是加入蛋這個元素而出現的料理。看,和神話一樣對吧?」

 

  學生思考了下。

 

  從被當成配料或材料使用來看,食材這種東西確實跟神話很像。也許可以說,所謂的神話就是一種素材,透過每一次融合出的新故事,來創造下一次的新元素。就好像現代對於史萊姆的印象,也是經歷過無數遊戲之後越增越多。

 

  因此學生點下頭。接著又搖頭否定。

 

  「蛋糕用到了雞蛋,不代表蛋糕就是雞蛋。」

 

  按照老師所說的,那些演變出的每一個神明都是不同個體了。

 

  本來以為被反駁的老師會不愉快,沒想到他卻是一副很認同的樣子,站在講台上頻頻點頭。

 

  「我也這麼覺得,如果把所有用到蛋的料理全部歸納成蛋的一種,其他的材料又怎麼辦呢?不管怎麼說都太跋扈了。」

 

  「既然如此——」

 

  「可是,蛋不是繼續延續下去了嗎?」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感覺那位學生的眼睛微微睜大了點。這讓他感到很新鮮,因為從有印象以來,這位同學總是帶著完美又文靜的笑容。雖然聽說這名學生在社團上的表現活潑得驚人,和課堂上完全不一樣,但很可惜他一次也沒見過。

 

  他把詫異隱藏在心裡。

 

  「即便和各式各樣的東西融合在一起,身為蛋的本質也不會消失。它本來終其一生都只能縮在殼裡,經過料理之後卻不再被侷限,有了無限的可能性。」

 

  他在學生像是驚訝的視線下說出想法:

 

  「所以或許可以說,後來的每一種演變,都是神明的可能性。代表祂們可以成為任何樣子。」

 

  我是這麼覺得的。老師最後揚出柔弱的笑容,補充道。

 

  一番言論結束後,方才在底下安靜聽著的同學們紛紛提出感想——很可憐地幾乎都是負評。

 

  「老師的比喻太爛了啦。」

 

  「什麼雞蛋啊?好歹用水比喻,都把神明的高深感破壞掉了!」

 

  「拿雞蛋跟神比,老師會遭天譴。」

 

  「有什麼辦法,老師就是喜歡蛋料理。雞蛋很營養啊,哪有不好。」

 

  四面楚歌的老師逐漸抵擋不住台下的攻勢,只能苦笑著堅持自己的雞蛋論調。那片師生打鬧成一片的嘈雜之中,只有那名提問的學生安安靜靜,處在學生們中央。

 

  也正是因為動與靜的極端反差,讓他得以清楚看見那孩子微微勾起笑容,輕輕囁嚅。

 

  「——我覺得,那也不錯。」

 

  那孩子的微笑如此寧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那樣說?他真的那樣說?神是雞蛋?哈哈哈哈哈!」

 

  「占卜屋,你笑得太誇張了。」

 

  哈提亞。

 

  「我覺得那位老師的說法沒什麼不對啊?」

 

  「我也沒說他不對,只是覺得很好笑而已。」

 

  「那不就是在嘲笑嗎?」

 

  「怎麼會?我只是在讚歎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能保持童心的大人,我這可是在讚賞他的稀世價值啊。」

 

「」

 

 

 

  「那不是當然的嗎?每個都是,每個也都不是,與其說他們是個個體,不如說是每分每秒都在不斷變動分裂重組的故事。這跟忒修斯之船是同一個道理。老船的零件需要維修,如果把一艘船的零件逐日逐月一個一個替換掉,幾年後,連最後一個舊零件也不存在的忒修斯船還是原本的忒修斯船嗎?還是把蒐集起來的舊零件重新拼起來,打造出的另一艘船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懂了嗎?接下來就是哲學的領域了,只要你堅信自己的結論,怎麼想都可以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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