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起點
Chapter . 1
走吧,走吧
向著延續終點的起點
那道人影像尊人偶般地端坐。
六面純黑框起的房間裡,雪白的身影動也不動地正坐在地上,比旁人還要矮了一顆頭的身體幾乎要埋沒人海之中。
黑色房間缺乏光源,既分不出牆壁遠近,也看不出天花板的高度,除了透過周遭數量眾多的生物當比例尺之外就無從辨別空間大小,卻不影響周遭物體的判別。如果教科書裡的八大行星圖化為現實,或許就是這種情況也說不定——全黑的方形宇宙裡,唯有物體本身的色彩清晰依舊。
人影就像遺落在黑色大地裡的一片雪。
以人類的觀點來看,嬌小的身軀應該處在尚未發展出第二性徵的年齡。和身旁所有人一樣,「那個」的身上也穿著類似囚服的衣服,尺寸看起來比身體還要大一號,本來就不明顯的身形曲線就這麼隱沒衣服之下,變得更看不出性別特徵。
他——或是她——定定注視前方。
不,那其實很難說是在「注視」,不如說,人影很可能只是面向前方。
還有其他物體佔去了視線。
潔白無瑕的面容上蓋著一張半型面具,一塵未染的硬殼物貼合著臉頰線條,掩住鼻梁以上的部位,淺淺的立體面具勾勒出弧形的陰影,將上半臉與下半臉分成兩色。
指尖牽動。
以機械人偶絕對做不到的細微動作,他摸上面具下緣,像是要用觸感記住物體形貌地從右側滑到左側,在腦海中描摹著面具的模樣。臉頰像個緩坡,鼻骨處像座小山丘,指尖確認了兩邊確實對襯之後,緩慢往上方挪動。
如果是緩坡與山丘,那麼上面的面具,就是天空和雲了吧。
他不禁如此聯想,然而指腹傳來的只有硬質料無機物的觸感,既沒有碰到雲,也沒有穿過東西的感覺。連應該是眼睛的位置也被一視同仁地包覆住了。他摸不到像是洞口或是凹陷的地方。取而代之的,那邊有一條將面具上下一分為二的黑色線條。平貼著面具的線條只是塗料,沒有凹凸起伏,也感覺不出有其他功用,或許只是個讓面具不至於那麼單調的小設計。
以人影的狀態而言,應該是不可能看見面具上的線條才對。先不說被遮住的眼睛,現場沒有鏡子可照,塗料也不是僅靠著觸摸就能摸出來的東西,遑論是顏色。
但他還是曉得了。
曉得自己臉上蓋著物品。
曉得這裡是個黑色的方形空間。
曉得周圍除了自己之外還有許多樣貌不同的生物。
曉得瀰漫空氣中的混亂。
曉得這之間還有著手持武器的監視者——他就是知道。
明明眼睛被蓋住了,不可思議地,卻不覺得自己「看不到」。
也許眼睛對他來說並不是必需品也說不定。
就在這麼想的下一刻,正要離開面具的手指指背碰到了某種物體。那個東西很輕,很薄,簡直像摘花的時候不小心碰到旁邊的雜草一樣。
貼著面具的指腹因而鬆開,轉而碰上那堆草葉一般的物體——真的是草葉一般的。因為他發現那些東西不只一個或一簇,而是像層層疊疊的垂柳那樣,以相當的數量相連著面具上緣並垂在面具前。
「……紙。」
兩指輕輕揉捏之後,他得以判斷。是紙的觸感。
那些儼如垂柳或紫藤花垂疊的紙張不僅僅蓋在面具之上,一條一條長短不一的白紙與面具相連,一路往後背延伸,形似頭紗地覆蓋了下半臉之外的整個頭,連頭髮也一併成為被遮掩的對象。
就像披著一面用紙垂做成的布。
比起眼睛被遮起來的事實,那些紙的存在更令他驚訝。
臉上覆蓋著面具,頭上覆蓋著紙張,這下子不只是臉和眼睛,連頭髮長短也看不見了。
這樣就——不曉得自己長什麼樣子了。
這樣就——連頭髮顏色也無法知道了。
即使用手去觸碰,依舊不曉得面具與紙張之下的面貌,因為那隻手沒有掀開面具,也不曾往紙張底下或後頸摸去。探索的區域始終只限定在面具外圍。
只要伸手去碰,就能知道大略的樣貌了吧。即使如此,他卻連一丁點去掀開它的念頭也沒有。
這是因為——
……太好了。
人影的雙肩放鬆下來。
這個發現反而令他獲得一份安心感。如果破壞了這份安心感,也許會當場哭出來也說不定。
這是他甦醒之後唯二篤定的事。
另一個則是——
「歡迎來到地獄。」
有個聲音在空間裡回響,流連於或迷茫或悲憤或恐慌中的或人或蟲或鬼或獸們,霎時間全歇住了聲音。
他聽取聲音的昭告,理解到這裡是哪,以及身處其中的理由之一。
——地獄。
這裡的人各不相同,甚至不能用「人」來統一概括,但大概,所有人來到這裡的理由都可以匯集成一個源頭。
罪。
他是罪人。
人影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其中卻也有不明白的事。
比如說——所謂的「罪」,是哪一種「罪」呢?
他是在哪裡,又是在什麼時候犯了「罪」呢?
他不記得了。
可是,就算不記得了,也一定不會對這個事實產生絲毫影響。
即便不記得罪狀,只徒具直覺,人影仍舊不疑有他的接受了那份感覺。彷彿被他人一句話蓋棺論定後就替自己貼上標籤,彷彿因為全世界的人都這麼說,所以就成就了他們的幻想,他對於無由來的罪人身份也毫不懷疑,同樣不認為有什麼問題。
因為銘印體內的聲音就是這麼告訴他的。
蘋果之所以是蘋果,是因為人們如此認知。
雲之所以能成為各種形狀,是因為人們如此賦予。
所以蘋果才是蘋果,雲才會回應他人的想像,人依照彼此對自己的認識而認識自身。
他覺得道理是一樣的。
但是,奇怪了。人影偏頭,披蓋頭頂及身後,宛如起風就會如浪飄揚的無數長條白紙輕盈晃動。
一抹遲來的困惑如懶懶甦醒的花,在接踵而來的未知之後令他不得不捫心自問。
話說回來,在罪人這個身份之前——
「我到底是誰呢?」
少女的呢喃向著虛空詢問。